茫茫夜

跟大家讲讲我的故事。

(一)

初春的寒雨夜,夜已深,天气骤冷。人行道旁的路灯孤独耸立,向这曾经息壤的宽阔马路上投下重重光影。虽然都了解路灯靠传感器工作,然而这样一盏灯,却总会成为那些未眠者内心的守望,与原理无关。踏着雨水,我索性把衣服脱下来揉成一团抱在胸前,赤裸上身,犹如抱着一颗蛋似的往家里跑。

待回到公寓时,我的后背已如披上了一层霜般,寒芒刺骨。幸而热水是有的。我简单地洗了澡,换上背心和拖鞋,又抓起屋中唯一的锈斑伞,预备出门找些吃的充饥。

门外响起了电梯声,一个约二十岁左右的女人从那儿拐了出来,往我方向走。昏黄的过道灯下,女人穿着白色的T恤,前胸上却有大片的水渍,这着实令我不知所措了。她下身穿着破洞的牛仔裤和白色板鞋,手不符合协调般地插在兜里,并不看我一眼。

我在这里入住约有两年了,然并无任何邻居相伴。此时我不安地看着她停步在我右侧的门前,掏出荷包里的钥匙,开门一瞬间用膝盖猛顶一下防盗门,走进去,把门关上。

“新朋友……”我自言自语着,随后消失在黑夜里。

(二)

17岁那年,由于文化成绩的缘故,我不得已选择辍学。在家里闲居了半年以后,大约是父亲再不能待见我,给了我一点钱,便使我永无回头之日。过后,通过社会上的朋友引荐,我找到现在的居所,虽水电常无,却总归是个安身之处;也使我能在酒吧里做接待,虽索然无味,却总归能养活自己。当我过后回想起那时生活的窘迫,不由得感叹动荡的岁月使人渴望安定,仅此而已。所以我哪里也不想去。

那天晚上,我像往常一样在吧台前接待客人,头顶交替的暖光把侧翼的墙点缀得渍痕斑驳。各式音乐DJ版循环往复,“酒吧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也是在那时,我注意到了她。她坐在酒吧最向里的角落,桌上摆满了啤酒瓶。她的头往下低,似一醉不醒。然而最令我注意的,却仍是她身上的白色T恤、破洞的牛仔裤与白色板鞋,这使我心里猛地一震。我同客人匆匆客套几句,便径直往那方向走去。

的确是她,只是这一次我对于她的面部看得更加清楚。她的头发是碎发那种,明显地不经常打理;她的脸也生的并不很好看,甚至于有一些男性化,这与我常在床上见到的女孩们大相径庭。

“您不能再喝了。”我轻拍她的背说道。往常的我总是凑在人耳旁说这些话,说的话也近似于放屁,然而这次我是认真的。

她并不回应。

我把她搀扶着送到公寓的时候,已是精疲力竭。然而踱步到门前时,她仿佛又重新拾起了知觉,回光返照般地掏出钥匙把门打开。我欲一同进去,她也并无反对。在黑暗中,我一只手将她搀着,另一只手则跌跌撞撞地打开墙壁上的日光灯,她屋里的景象就在我眼前展开了:一张不大的床上铺着纯白色的床单,一把椅子,一个包,便再无特别之处,实在难以看出她是干什么的。我见她在床上坐定,面庞下垂,纵有千言万语要说的要问的,都只好一齐吞进肚里。我起身去厨房烧一壶水,待关掉燃气后再离开往家里去。

有一天傍晚,我把房门打开,端了个小凳子坐在门口。永无宁日地行走在黑夜之中,似乎使我丧失了在白天生活的能力。

她从外面回来了,走到我面前时忽而停住了脚步,好奇地看着我,这倒令我有些不知所措了。我茫然地环顾四周,仿佛她是看向远方,然而远方也不过是尽头走廊。我只好低下头,装作在想事情——本身也是在想事情。

“你这是在做甚么?”她问。

我听了这话,实在是无法作答,我的耳根和面颊已慢慢烧红。因为缺少文化的缘故,平时的我并不能做些什么。我也曾尝试着去店里读一些书,然而当我了解到红楼梦是启蒙读物的时候我放弃了,因为那样看来我的智商的确无法被启蒙;我也曾尝试着去做一些兼职,譬如接听电话,然奈何我缺乏表达艺术,常绕得对方云里雾里;我也曾尝试着躺在床上规划未来,然那时脑子里总会蹦出些不堪入目的画面。所以此刻我在做什么呢?我能做什么呢?权当吹吹风吧,人落魄的时候总可以被允许吹风。

“吹风,促进血液循环,加速细胞新陈代谢。”我答,却燃尽了毕生所学。

“可以。”她只是简单地这样回复,然后去开了锁进屋。

因为常常能在晚上遇见的缘故,我与她渐渐熟识了,却是话不多的那种,且往往以我问她答的简单方式进行着——毕竟我有许多的困惑,然而她也是赋予耐心的回答。

“你干嘛的?”我问。

“搞事的。”她答。

“不大相信。”我道。

“随你。”她答。

我对于这些话向来不大相信,因为一个好端端的女子实在无法与街头手持钢管殴斗的痞子联系起来。然而她算不得好端端,我心想。剪短的碎发,永远的T恤与牛仔裤,扮相倒与小时候大人口中的“坏蛋”有些相似。

“你喜欢什么?”我又问。

“蝴蝶。”

“只喜欢蝴蝶吗?”

“嗯。”

那些对话使我想起了自己念小学时候的情景,和那一些有趣的课文。小蝌蚪找不到妈妈了,小蝌蚪问鲶鱼大叔:“叔叔,看到我妈妈了吗?”“没有。”“真的吗?”“真的。”……虽然是一些简单地对话,然而那些日子总归是一去不复返了。

一如此刻我与她的对话一般,虽然简单,却会不会于往后的某天敲碎我生活的平寂呢?譬如“她喜欢蝴蝶”,已在我此刻脑海里作下工笔画。我觉得我应该找到这样一个女人,否则极容易失明。昆德拉说,爱开始于一个女人以某句印在我们诗化记忆的那一刻,但那只是也许。我弄不懂什么是诗化记忆,也并不能立刻分清那喷涌而出的是情感还是寂寞。然而,在我茫茫多浮躁而空虚的夜里,能有上这样的对话,那也足以欣慰很久了。

(三)

我们在城郊下了车,往我童年的地方去,一个于当地有名的度假小镇。那里有一个西山公园,我们就是往那里去。

前面讲了,我是被父亲驱逐出来的,所以再没有回来过。相较我来说,倘若要真在街上相遇,他也许会更加不知所措。然而,这一段漫长的时间空白使我心中总有一丝释怀了。也许这是人们所说的成长吧,我多少有些体会。

但我没和她讲这些。

今天天气很好,连云都难以望见。一路上我捧着一个木盒子,小心翼翼地看护着。她似乎今天很有兴致,穿上了带有褶皱的旧白裙子与白色板鞋——我是从未见过她穿裙子的。她的小腿不粗,但并不算好看,因为从后面望上去,那腿是属有力型的,仿佛经常踢足球的那种;头发也有略微的打理过。总之,她比以往更像一个女孩。

公园位于小镇旧城南端,面临长江,背负西山,因明代“西山观”曾在此而得名。古老的钟楼笔直矗立,那是小镇的标识。

天蓝的真漂亮。

我领着她穿过宽阔的广场来到一片草地上。我使她闭上双眼,然后将木盒子缓缓揭开。

我仿佛感受到有一股力量在冲顶着盒盖,如种子破土,蝉蛹幻化,那是生命的力量。

刹那间,千万只蝴蝶扑打翅膀,从黑暗的地牢里夺路而出。她睁开眼睛,惊喜地望着那一片纷纷扬扬的生命向碧蓝的天空涌去。我望着她的笑颜,故乡蓝天下面她的衣裙漫飞。我后来想,倘若我们永远无法挣脱黑夜的枷锁,那也至少可以期盼光暗双生。人,总归不能向命运屈服。

捉迷藏的小孩竟也从树后面冒出来,欣赏奇观似的看着蝴蝶们向远方。另一个小孩从远处跑来,逮住他的胳膊哈哈大笑:

“我抓住你了!”

(四)

我正在招呼客人的时候,有人高个子进来找我。他告诉我,那个女人是他们道上的人,常年干的也正是打架劫财。

我不相信。他又说:
“那你回忆你上她的时候,她的后背是否有这样一个图案。”

说罢,他从背后撩起上衣,露出一只蝴蝶的纹身。

晚上,我质问她的时候,她落泪了。我向她说“跟我走吧,离开这里。”也被她拒绝了。

“我永远回不了头。”她说。

她请求我陪她最后一个晚上,我没有理会,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我想我已无法面对她,还有她光滑背上那只花蝴蝶。

故事大概就是这样。小时候的天是彻底的,一到晚上,确属是满天繁星,而不同于现在。然纵使天依然是干净的,于这许多寂静的夜晚,我却望不到一丝星辰。

我永远地离开了。“生在这世上,没有一样感情不是千疮百孔的。”行走在茫茫夜里,内心的灯每熄灭一盏,夜幕便会加深一重。没有永不死去的青春,亦没有永不褪色的心,何况我的青春如划过天边的刹那火焰。

所以我不怕黑。我只想走的越远越好。

尼摩舰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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