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 | 回去,回不去

车颠簸着向前,曲致回环的绿色随着回环的山路左突右堆叠叠涌来,我从昏睡中醒来探头往外打量,目之所及是晚霞浸泡里软软的夕阳和温柔依偎的连绵群山。

穿过这条河就近了,车载着一颗心起起伏伏,昏昏暮色拉近,袅袅炊烟淡去。村头的老槐树远远的招手又沉沉的闭上眼。穿过路边的突兀的新房,记忆的画面在现实景象上笔笔勾勒着墨修缮,就着最后一丝太阳的留恋。散落的瓦房,茅草棚歪着脑袋打量我,池塘、稻田、稻田里孤岛一样的菜园、绵延到山脚的竹林悠闲地躺倒,仿若旧时模样。下车时脚踏上土地那一刻我隐秘而激切的屈趾狠抓一下,又跺跺脚。

老爹听着我的唤声拄着拐杖从黝黑的门洞里探身,见着是我,背倚在门上却不向前只是看着,左手反复磨搓着拄杖的右手,尔后嘴一咧,露出顽强又萧索的的半颗门牙。

“回来啦,傻站着干什么,还不快进来。”

晚饭早做好,老爹夹着一筷子菜颤颤巍巍地抖,背僵着往我这里靠,我赶紧又把碗挪过去,粗瓷大碗堆得像个小山。

“快吃快吃,别嫌弃,都是自己园子里种的菜。”

“杰杰怎么没有跟你一起回来,上次你大姐给我带的照片,那小子看着机灵啊。”

白炽光给狭小的厨房镀了一层暖,我偷打眼,看老爹倦倦的闭眼嚼着饭,嘴裹囔着一鼓一瘪。老爹真是老了,不仅是外貌还有整个精神气。就像一只窝在角落弓腰缩背呼吸缓慢的老猫。

早上鸡鸣三声,老爹就醒了。晨曦剪破夜缕从铁栅窗里投射进一片灰色,温凉地让人心安。听见隔壁老爹一阵急一阵缓的咳嗽,尔后是悉悉索索的穿衣声,我躺在床上麻木似的不动,身体贴切的感受着来自床板的硬度和被褥烘烘太阳味道深处经年的潮湿。这张床当年承载兄弟四个毫不费力,现在我一人躺上去都只觉得狭小逼仄。

昨日回来时便感觉过于僻静,今晨一看,老房子个个有气无力被脖颈上生锈的大锁压得东倒西歪。老爹手指着说这家人去了哪里那家人去了哪里。现下,年轻人卯足劲往城里奔,老人们跟着去带孩子,留在这里的不是入了土就是像老爹一样挨着日子,等着入土。

水塘边老爹的牛棚还强撑着没有倒,我突然想起那个冬天,多冷啊,刚生完幼弟的娘扯着老爹的旧裤子给兄弟们勉强一人做了一双新鞋。可雪地里怕湿了鞋子又不敢穿,只光着脚丫子跑。那天下学回来,恰看到老爹的牛拉了一堆粪,还冒着热气,乳白色的气。我先试探着用脚趾碰了碰,最后所幸一双脚全埋在粪里。当时我也不小了,但老爹还是一手拎着我健步如飞,甩到池塘里洗的干干净净再狠狠的揍了我一顿,现在想想还觉着疼。早些年大姐就说爹奔不动了,她张罗着把牛给卖掉,老爹破天荒地同意了。我当时还有些心惊。我猜我一直侥幸又自私的以为着我的老爹永远停留在那年冬天,生起气来脸庞通红,鼻孔呼哧喘气,一只手就能把我整个捞起。

前面含腰曳腿走着的老爹突然回头看看我,抿着半颗门牙咧嘴一笑。

到了。太阳照直铺在娘坟前的空地上,当初爹就是看中这个地方,暖和又宽敞,省得冻着挤着了娘。他们两个人磨了一辈子嘴皮,谁也不曾顺着谁,但临到别时,70多岁的老爹一个人窝在池塘边的枫树下眼泪淌淌。终于只有老枫树和爹了。以前两个人一吵嘴,老爹就端着饭碗坐在那枫树下,不听不看不搭理,背杵得直直的,一副你奈我何的悠然自得。多么熟悉,这种拥有时的有恃无恐,天真无忧。

“你们还说要接我去这里那里,我哪都不去。我没事还能过来看看老嬷,清清杂草,你看那边简老嬷的坟都让草长实了。”

大姐说,简老太太死时,还是老爹发现的。四妈搬到上海庆和那后,湾里除了路边的王姓一家,就剩下老爹和简老太太了,老太太已经九十高寿比老爹还大了近十旬。两个老人俱是眼花耳背,相互与其说是照拂莫如说是一种精神的支撑。两个老人每天远远的打声招呼,或是近前来自言自语一番,透着你还活着我也还活着地感激,突然有一天,一个人发现几天不见另一个人,他慌慌张张地去敲门去找人去呼救,尔后去揭开毫无悬念的结局。我看着老爹,他正坐在娘的坟包旁边,慢条斯理地卷着纸钱。我难以揣测老爹当时的心情,他是不是想过,万一,哪一天去了,又有谁来发现他,埋在了土里,还有谁来看他?

下山后,才发现她给我打了好几个电话,心里还是有些气的,好不容易有机会,说好了一起回家把杰杰也带着,她说不回就不回了。也是,毕竟这里于我是故乡,于她不过是一个连名字都显得土气得地方。

回去时从田里穿过去,我有些感叹,现在田里地里都荒了,当时孩子多家家户户守着一亩三分地,恨不能田埂上都种点庄稼。山上也是莽莽苍苍,而当年为了怕自己山上的树被偷,老爹半夜喊着兄弟几个去守着。说着当年的事,好像还是昨天,一群山村的顽童,一起打架干活挨饿偷吃挨打,活的苦着乐着。一群贫苦的大人,刨地为食,在生存底线上挣扎。我不能定下结论说我的儿时多么美好或多么悲惨,那只是我曾经的生活,真实丑陋又愚蠢的想要发笑,笑后又有些酸的生活。

回来前,我刚遇到庆和。当年整个湾里我们俩关系最铁。夏天一起守稻场,大伙直接滚稻草,庆和偏带床破被子,大家都抢着盖。那时候营养跟不上,长了好几岁还在尿床,一堆孩子争先恐后一起发力,第二天早上庆和的破被子背都背不动,那群猴子早一哄而散。我四爹还好,四妈打起人来可狠着,庆和平时横现在也没辙了哭丧着脸,我只好回家把自己的破被子给了他,然后两个人一起挨了顿揍。那时候流行用水杨柳树皮做口哨,吹起来呜呜的响。高年级的都会做,可他们只会欺负低年级的哪会教你怎么做口哨,我就偷偷地学,但是它怎么吹也不响,我不信邪,使劲吹反复吹,上课了忍不住又憋足气吹一次,偏偏就真响了,这次是又响又亮,全班瞩目,有些男孩一脸欣羡,我可是低年级第一个做出口哨的人。可不巧却是周太婆的课,这老婆子向来看不起我们老曾家,嫌我们穷,说起话来夹枪带棒,恶毒至极,我当然一上午被晾在走廊上。下学后,那周老婆子的侄子周大壮跑过来威胁我交出口哨,我气不过,但长得矮小不敢真跟他干一架,谁想庆和拎着块砖就冲了过来,扯着那小子的衣领就要揍他。当然最后没敢真用砖头招呼,也把那傻大个吓得半死。我的口哨理所当然的就跑庆和手里了,虽然忘了缘由,但我们的关系越来越好了。

离乡后,天南地北,各自忙于奔命,渐渐淡了联系,只听说他的生意越做越大。再见时,庆和衣冠革履意气风发,几杯酒下肚,说话却有些哽了,我才知道年前庆和的媳妇出车祸抢救无效去了,震惊后又只得沉默,都是男人我不好多说什么,世事无常,追忆莫及。只是看着窗外冰冷豪车,面无表情的高楼,没有温度的霓虹,忽然觉着有个声音在说,该回去了,该回去了。

庆和醉倒前还在喃喃说着,只有他自己懂得语言。第二天却又恢复了衣冠革履意气风发,只是临走时拍拍我的肩膀,回去看看你爹吧,再忙也回去一趟,我前年回去,曾大爷看着老了一大截。

我这次回来的主要任务一是看老爹二是接老爹。谁知老爹梗着年轻时的硬脾气就是不走,“你们愿意回来看我一眼就回来,不愿意就算了,我一辈子都呆在这山沟沟里,这里好得很,我哪也不去。”兄弟们个个劝都不顶用。大姐有些沉默,我知道这些年都是大姐在身边服侍着老爹,抽空过来洗衣做饭,所谓的儿子除了寄些钱哪尽过孝道。再说大姐还要带孙子不能老往这边跑,万一老爹有个啥事谁在身边。

电话打过去,她问我什么时候回来,来之前说要把爹接过去时,她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但是有些不乐意。我不理她拐弯抹角得打探,叫她喊曾杰接电话。即使开了扩音也听不太清的老爹一个劲咧嘴笑着,点头直说,好好好,下次要回来看爷爷啊。那边曾杰嚷嚷着说自己要出去玩,先挂了然后就再无声响,这厢老爹还捧着电话,说着想爷爷不,长这么大还没见过爷爷呢。爷爷在家里很好,就不过去看你们了,增加你们的负担,你爸爸就没法挣钱给你娶媳妇了,你要好好读书听你妈妈的话,爷爷不跟你说了,话费贵,浪费钱,下次一定要回来看爷爷啊,早点回来看爷爷啊。我转过身觉着风呼啦啦地从心脏里吹过,一阵凉一阵的疼。

回去地时候也是黄昏,老爹强着陪我站在路边等车,远远走来一人,看着眼熟,那人已经挥手唤道“曾老爹”,老爹笑道“是秀容”。女人皮肤黑黑的,身材微胖,后面梳着一条长辫子,走的急而稳,近了一看,虽是尘面鬓霜,依稀可见当年模样。

那双仍旧黝黑浑圆的大眼盯着我“我听说大兵回来了,想这么多年没见了过来看看,这是自己家的鸡蛋,可别嫌弃。”我竟然忘了推辞。然后她才突然发现我拖着大包小包行李,平着音调说“这就走啦。”老爹笑着,遗憾又自豪,“人家忙着呢,请的假回来看我,说那边又有事,没他不行,这不又急火火赶回去。”

“毕竟在大城市里,要关心国家大事。”秀容低敛着眉目,熟练地把鸡蛋包好。

我看着秀容细挺的鼻梁上点滴汗珠,弯腰时背部的弧度,好像一切都没有改变,好像又回到从前。

太阳一下子就落山了。黑色一点点蔓延吞噬,山上还结着最后一笔沉重的绿色,天边红色的霞血丝一样越漂越淡,我感觉自己恍然间升的很高,我俯视着我的故乡,看它渐行渐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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